經濟不景氣,如何化危機為轉機

通貨膨脹、物價飛漲,上班族薪水不漲,錢不夠用怎麼

靠領薪水,一輩子想買一間房子安身立命,都很困難。

疫情肆虐,經營環境不佳,獲利減少面臨虧損,小老關該如何自處?

遇到環境不佳,老閱的風險比員工大很多,不成功便成仁。

根據調查,有八成的人有創業夢想,但實際上,創業是件不容易的事,

要有資金、要有專業、還要有全力以赴的工作態度,和全職投入的時間付出

而且創業初期不但沒有固定收入,還需要固定的管銷支出

通常創業一年後,只有20%得公司能存活,創業五年後能存活的公司不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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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事實上成功的比例跟自己創業差不多,並沒有提升成功率,因為傳統的加盟方式,在現今的社會已經失去優勢,反而經營成本更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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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雄團隊-康樂富平臺好不好做從零開始,如何創業?九個白手起家的創業原則!送給不甘平庸的你,一旦掌握,沒錢、沒資源、沒人脈,創業照樣能成功。

原則一、先搞清楚自己是否適合創業。 康樂富彰化說明會-康樂富有平臺簡介嗎

創業是可以從零開始、白手起家的,但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,它需要極高的綜合素質,比如超人的膽量,開闊的視野,廣大的格局,等等,有的人就只適合打工上班,即便給他錢、人脈和資源,他也是不適合創業的。

原則二、一定要有遠大的夢想。 桃園團隊-康利富收益高嗎?賺錢速度快嗎?

最初踏上創業路,很多人或許是為生活所迫,或者是為了自己那顆不安分的心,想要突破和改變,但必須儘快為自己樹立起遠大的夢想,因為如果沒有夢想,在創業維艱的這條路上,是很難堅持下去的。

原則三、保持超強的自信,相信自己一定行。 康樂富新竹說明會-康樂富有註冊官網嗎

自信是一個人力量的源泉,也是創業者從零開始、白手起家的前提,如果失去自信,像網上很多人一樣,不相信真的存在白手起家,更不相信自己能白手起家,那你就絕不可能創業成功。

原則四、有強烈的創業意願。

創業是一件與艱難險阻為伍的事情,甚至可以說是“九死一生”,如果你的意願,包括賺錢的意願,成功的意願,不夠強烈。那麼,即便踏上了創業路,也是很難堅持下去的,很容易就會半途而廢。

原則五、有持久的創業激情。 康樂富高雄說明會-康樂富制度是什麼樣的

創業肯定是需要激情的,尤其是對白手起家的創業者而言,激情能激發出無限潛能,幫助自己熬過無數難熬的時刻。不過,創業者不能只有短暫的激情,因為短暫的激情是不值錢的,只有持久的激情才能幫你賺錢,助你成功。

原則六、有合作精神,能將團隊凝聚在一起。

對創業者而言,前期或許可以暫時靠自己一個人,但必須儘快建立起自己的創業團隊,包括尋找志同道合的合夥人,更為關鍵的是,尋找優秀的人才來輔助自己,不能長時間單打獨鬥。

原則七、能屈能伸,能進能退。

新竹團隊-康利富前期要投入多少錢對白手起家者而言,要有一種勇猛精進的創業精神,在需要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時候,不能畏畏縮縮、猶豫不決,但在需要隱忍和退讓的時候,也要能不爭一時,要放眼長遠和全域,否則,也是容易失敗的。

原則八、培養創新精神,將與眾不同當作一種本能。

臺南團隊-康利富投資速度快嗎?平臺信譽有保障嗎?創業與創新幾乎是天生就聯繫在一起的兩個詞,凡是能創業成功、尤其是白手起家的成功者,無不具備創新精神,敢於與眾不同。創新不一定就是顛覆式的,哪怕只是細節方面非常小的創新,也能給創業者製造出巨大的商機。

開好人生的這趟車    文/鄭凱敏    最近我開始學車,雖是駕車的新手,可在自己的人生之路卻是早已起步,并且還在持續加速行進中。在這次學車過程中領悟了不少人生道理,令我不禁感嘆,自己的人生之路是否已經走彎,或者出界了呢?    記得練車的第一天,師傅教我們掛檔。學過車的朋友們都知道,這是最基本的。可是因為是新手,對是否掛到正確檔位我常常很是擔心。這時師傅在旁邊說:“要相信自己,步驟對了,就一定會掛正確。要對自己有信心,我覺得你平時做事肯定不自信。”    本來我覺得信心這東西,只有在擅長的領域才會聚集,可是卻忘記了,其實往往是先有信心,才會把事情做好,事情也自然成了我們擅長的事。    良性循環與惡性循環,我們在起始點就被自己迷惑了雙眼。    我們練習倒樁時,師傅說:“倒樁的時候,不要一直想我最后要順利,要成功,很多事情,不要想結果。只要踏踏實實的把過程做好,把每個點踩好,結果一定會好。”    或許,我們常常計較結果,卻忽視過程的重要性,又或者功利性目的性太強,結果往往事與愿違。    新手上路,對道路往往有一種恐懼心理。可是其實明白自己不熟悉道路,應該多加練習,但又因為害怕出事故,對練車這回事,變得躲躲閃閃。(人生感悟  www.lz13.cn)可是同期的另一個學員,卻這么對我說:“我們練得比較少,最后找教練讓我們多練幾把吧。”    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,我變得害怕正視困難,害怕主動迎接挑戰。拖延、混日子的想法漸漸在頭腦里根深蒂固,總是缺少一個驅動力。    在人生的道路上,我并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處于什么位置,也不知道未來會走向何方。但我明白,如果沒有控制好自己的人生之車,我將越來越偏離主干道,導致我出界出局,終將到不了夢想的彼岸。    開好人生這趟車,其實不難。給自己一個定位,與一切困難面對面,相信自己,那我就是這輛車的主宰,是我人生的標桿。分頁:123

郁達夫:一個人在途上  在東車站的長廊下和女人分開以后,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個。頻年飄泊慣的兩口兒,這一回的離散,倒也算不得甚么特別,可是端午節那天,龍兒剛死,到這時候北京城里難已起了秋風,但是計算起來,去兒子的死期,究竟還只有一百來天。在車座里,稍稍把意識灰復轉來的時候,自家就想起了盧騷晚年的作品;“孤獨散步者的夢想”的頭上的幾句話。  “自家除了己身以外,已經沒有弟兄,沒有鄰人,沒有朋友,沒有社會了,自家在這世上,像這樣的,已經成了一個孤獨者了。……”然而當年的盧騷還有棄養在孤兒院內的五個兒子,而我自己哩,連一個撫育到五歲的兒子還抓不住!  離家的遠別。本來也只為想養活妻兒。去年在某大學的被逐,是萬料不到的事情。其后兵亂迭起,交通阻絕,當寒冬的十月,會病倒在滬上也是誰也料想不到的。今年二月,好容易到得南方,歸息了一年之半,誰知這剛養得出趣的龍兒,又會遭此兇疾呢?  龍兒的病報,本是廣州得著,匆促北航,到了上海,接連接了幾個北京來的電報,換船到天津,已經是舊歷的五月初十。到家之夜,一見了門上的白紙條兒,心里已經是跳得忙亂,從蒼茫的暮色里趕到哥哥家中,見了衰病的她,因為在大眾之前,勉強將感情壓住,草草吃了夜飯,上床就寢,把電燈一滅,兩人只有緊抱的痛哭,痛哭,痛哭,只是痛哭,氣也換不過來,更那里有說一句話的余裕?  受苦的時間,的確脫煞過去的太悠徐,今年的夏季,只是悲嘆的連續。晚上上床,兩口兒,那敢提一句話?可憐這兩個迷散的靈心,在電燈滅黑的黝暗里,所摸走的荒路,每湊集在一條線上,這路的交叉點里,只有一塊小小的墓碑,墓碑上只有“龍兒之墓”的四個紅字。  妻兒因為在浙江老家內不能和母親同住,不得已而搬往北京當時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,是去年的四月中旬,那時候龍兒正長得肥滿可愛,一舉一動,處處教人歡喜。到了五月初,從某地回京,覺得哥哥家太狹小,就在什剎海的北岸,租定了一間渺小的住宅。夫妻兩個,日日和龍兒伴樂,閑時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處,及門前的楊柳中帶龍兒去走走。這一年的暑假,總算過得快樂,最閑適。  秋風吹葉落的時候,別了龍兒和女人,再上某地大學去為朋友幫忙,當時他們倆還往西車站去送我來哩!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,想起來還同昨日的情形一樣。、過了一月,某地的學校里發生事情,又回京了一次,在什剎海小住了兩星期,本來打算不再出京了,然礙于朋友的面子、,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風刺骨的黃昏,上西車站去趁車。這時候因為怕龍兒要哭,自己和女人,吃過晚飯,便只說要往哥哥家里去,只許他送我們到門口。記得那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和老媽子立在門口,等我們倆去了好遠,還“爸爸!爸爸!”的叫了幾聲。啊啊,這幾聲的呼喚,是我在這世上聽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聲音。  出京之后,到某地住了一宵,就匆促往上海。接續便染了病,遇了強盜輩的爭奪政權,其后赴南方暫住,一直到今年的五月,才返北京。  想起來,龍兒實在是一個填債的兒子,是當亂離困厄的這幾年中間,特來安慰我和他娘的愁悶的使者!  自從他在安慶生落地以來,我自己沒有一天脫離過苦悶,沒有一處安住到五個月以上。我的女人,夜夜和我分擔當著十字架的重負,只是東西南北的奔波飄泊。當然日夜難安,悲苦得不了的時候,只教他的笑臉一開,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窮愁,丟在腦后。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趕到北京的時候,他的尸體,早已在妙光閣的廣誼園地下躺著了。  他的病,說是腦膜炎。自從得病之日起,一直到舊歷端午節的午時絕命的時候止,中間經過有一個多月的光景。平時被我們寵壞了的他,聽說此番病里,卻乖順得非常。叫他吃藥,他就大口的吃,叫他用冰枕,他就很柔順的躺上。病后還能說話的時候,只問他的娘,“爸爸幾時回來?”“爸爸在上海為我定做的小皮鞋,已經做好了沒有?”我的女人,于惑亂之余,每幽幽的問他:“龍!你曉得你這一場病,會不會死的?”他老是很不愿意的回答說:“那兒會死的哩?”據女人含淚的告訴我說,他的談吐,絕不似一個五歲的小兒。  未病之前一個月的時候,有一天午后他在門口玩耍,看見西面來了一乘馬車,馬車里坐著一個帶灰白帽子的青年。他遠遠看見,就急忙丟下了伴侶,跑進屋里叫他娘出來,說“爸爸回來了,爸爸回來了!”因為我去年離京時所帶的,是一樣的一頂白灰呢帽。他娘跟他出來到門前,馬車已經過去了他就死勁的拉住了他娘,哭喊著說:“爸爸怎么不家來嚇?爸爸怎么不家來嚇?”他娘說慰了半天,他還盡是哭著,這也是他娘含淚和我說的。現在回想起來,自己實在不該拋棄了他們,一個人在外面流蕩,致使那小小的靈心,常有望遠思親之痛。  去年六月,搬往什剎海之后,有一次我們在堤上散步,因為他看見了人家的汽車,硬是哭著要坐,被我痛打了一噸。又有一次,他是因為要穿洋服,受了我的毒打。這實在只能怪我做父親的沒有能力,不能做洋服給他穿。雇汽車給他坐,早知他要這樣的早死,我就是典當強劫,也應該去弄一點錢來,滿足他無邪的欲望,到現在追想起來,實在覺得對他不起,實在是我太無容人之量了。  我女人說,頻死的前五天,在病院里,叫了幾夜的爸爸。她問他“叫爸爸干什么?”他又不響了,停一會兒,就又再叫起來,到了舊歷五月初三日,他已入了昏迷狀態,醫師替他抽骨髓,他只會直叫一聲“干嗎?”喉頭的氣管,咯咯在抽咽,眼睛只往上吊送,口頭流些白沫,然而一口氣總不肯斷。他娘哭叫幾聲“龍!龍!”他的眼角上,就迸流下眼淚出來,后來他娘看他苦得難過,倒對他說:  “龍,你若是沒有命的,就好好的去吧!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來,就是你爸爸回來,也不過是這樣的替你醫治罷了。龍!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?龍!與其這樣的抽咽受苦,你還不如快快的去吧!”他聽了這段話,眼角上眼淚,更是涌流得厲害。到了舊歷端午節的午時,他竟等不著我的回來,終于斷氣了。  喪葬之后,女人搬往哥哥家里,暫住了幾天。我于五月十日晚上,下車趕到什剎海的寓宅,打門打了半天,沒有應聲。后來抬頭一看,才見了一張告示郵差送信的白紙條。  自從龍兒生病以后連日連夜看護久已倦了的她,又那里輕得起最后的這一個打?自己當到京之后,見了她的衰容,見了她的眼淚,又那里能夠不痛哭呢? 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兩三天,我因為想追求龍兒生前的遺跡,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復搬回什剎海的住宅去住它一兩個月。  搬回去那天,一進上屋的門,就見了一張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燈。聽說這張花燈,是南城大姨媽送他的,因為他自家燒破了一個窟窿,他還哭過好幾次來的。  其次,便是上房里磚上的幾堆燒紙錢的痕跡!當他下殮時燒的。  院子有一架葡萄,兩顆棗樹,去年采取葡萄棗子的時候,他站在樹下,兜起了大褂,仰頭在看樹上的我。我摘取一顆,丟入了他的大褂斗里,他的哄笑聲,要繼續到三五分鐘,今年這兩顆棗樹結滿了青青的棗子,風起的半夜里,老有孰極的棗子辭枝自落,女人和我,睡在床上,有時候且哭且談,總要到更深人靜,方能入睡。在這樣的幽幽的談話中間,最怕聽的,就是滴答的墜棗之聲。  到京的第二日,和女人去看他的墳墓。先在一家南紙鋪里買了許多冥府的鈔票,預備去燒送給他,直到到了妙光閣的廣誼園塋地門前,她方從嗚咽里清醒過來,說:“這是鈔票,他一個小孩如何用得呢?”就又回車轉來,到琉璃廠去買了些有孔的紙錢。他在墳前哭了一陣,把紙錢鈔燒化的時候,卻叫著說:  “這一堆是鈔票,你收在那里,待長大了的時候再用。要買什么,你先拿這一堆錢去用吧。這一天他的墳上坐著,我們直到午后七點,太陽平西的時候,才回家來。臨走的時候,他娘還哭叫著說:  “龍!龍!你一個人在這里不怕冷靜的么?龍!龍!人家若來欺你,你晚上來告訴娘罷!你怎么不想回來了呢?你怎么夢也不來托一個呢?”  箱子里,還有許多散放著的他的小衣服。今年北京的天氣,到七月中旬,已經是很冷了。當微涼的早晚,我們倆都想換上幾件夾衣,然而因為怕見他舊時的夾衣袍襪,我們倆卻盡是一天一天的捱著,誰也不說出口來,說“要換上件夾衫。” 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里睡午覺,她驟然從床上坐了起來,鞋也不拖,光著襪子,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,并且更掀廉跑上外面院子里去。我也莫名其妙跟著她跑到外面的時候,只見她在那里四面找尋什么。找尋不著,呆立了一會,他忽然放聲哭了起來,并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問說:“你聽不聽見?你聽不聽見?”哭完之后,她才告訴我說,在半醒半睡的中間,她聽見“娘!娘!”的叫了幾聲,的確是龍的聲音,他很堅硬的說:“的確是龍回來了。”  北京的朋友親戚,為安慰我們起見,今年夏天常請我們倆去吃飯聽戲,她老不愿意和我同去,因為去年的六月,我們無論上那里去玩,龍兒是常和我們在一處的。  今年的一個暑假,就是這樣的,在悲嘆和幻夢的中間消逝了。  這一回南方來催我就道的信,過于匆促,出發之前,我覺得還有一見大事情沒有做了。  中秋節前新搬了家,為修理房屋,部署雜事,就忙了一個星期,又因了種種瑣事,不能抽出空來,再上龍兒的墓地去探望一回。女人上東車站來送我上車的時候,我心里盡是酸一陣痛一陣的在回念這一件恨事。有好幾次想和她說出來,教她于兩三日后再往妙光閣去探望一趟(www.lz13.cn),但見了她的憔悴盡的顏色,和苦忍住的凄楚,又終于一句話也沒有講成。  現在去北京遠了,去龍兒更遠了,自家只一個人,只是孤零丁的一個人。在這里繼續此生中大約是完不了的飄泊。  (一九二六年十月五日在上海旅館內)選自《中國新文學大系》(散文一集) 郁達夫作品_郁達夫散文集 郁達夫:南行雜記 郁達夫:立秋之夜分頁:123

張承志:頂峰  馬群擁擠成一團,爭先恐后地擠撞著沖進溪水,濺起高高的水珠。這是清一色的伊犁馬,清一色棗褐色的、寬胸高背的伊犁馬。其實,融雪匯成的溪谷很寬,從哪兒都可以下河。馬群可以先啜飲一番,再慢慢走上對岸的石路的,但它們偏偏嘶著、吼著,甩著沾著水珠的長鬃,互相又撞又咬。馬群到底是馬群,不知道掛鐙披鞍,它們自由自在慣了。  鐵木爾勒馬站在岸上,望著過河的馬群。這條小溪往下流去,就成了大名鼎鼎的鞏乃斯河。再往下游走,它還能匯進伊犁河。河水也是自由自在的,象馬群一樣。他瞟著河里的白浪,懶洋洋地歪在鞍上。  送馬是件痛快的事,因為馬群都是精選過的大馬,跑起來齊齊的,沒有一匹會掉隊。鐵木爾不喜歡在家里放牧,尤其不喜歡象阿莫爾那樣一年年地放羊。放羊算什么呀,那些卷毛的改良羊又憨又笨,繩索抽在背上也不肯跑一跑。他經常教訓老實巴交的阿莫爾說,他寧肯餓肚子也不去放羊。放馬呢,看起來威風,加登巴當上馬倌這些年總是那樣張狂。其實你張狂什么?他在心里恨著加登巴。你那一套,他想,實際上也沒有什么。去吃硝,去啃鹽,懷駒的騾馬不能轟趕,象老太婆一樣羅嗦。如今草不夠吃,到處都在為草場鬧糾紛。牧民們把馬群叫做什么呢?他嘲諷地想著,黑打草機。其實加登巴那群馬大半是棗紅的,不是黑的。冬天快來啦,驕傲的馬群就要老實啦。他喜歡幸災樂禍地看冬天的加登巴那副寒酸的樣子。你當馬倌也不值得羨慕。值得羨慕的只有我,他想。他喜歡這種長途送馬的活計,轟趕著精選的馬兒跑過半個新疆。他不屑去和牧人們為草場的事兒斤斤計較。在這么寬廣的天山草原里,為幾口草天天吵架還不如去死。他總是隨口打個唿哨,馬群就呼嘯而去,象一陣風,象一條河,加登巴即使氣得咬牙,也只能被他遠遠地甩在背后。  鐵木爾突然把兩只手指咬住,打出一聲尖厲的唿哨。胯下的馬猛地躍出溪水,向對岸沖去。乳白的水霧高高地揚起來了。  二百匹高頭大馬嘶鳴著奔馳。數不清的鐵蹄掌在山石上敲出火星。鐵木爾粗聲地吆著喊著,掄著扎手的硬牛毛套索,抽打著馬群。嘿,讓狂妄的加登巴為枯草去發愁吧,讓阿莫爾圍著歪坍的冬窩子和一塊冒堿的硝泥地轉一輩子吧。他連連磕著馬腹,吹著嚇人的口哨。馬群憤怒地向前奔馳,洪流般涌過一道山谷,又涌過一道山谷。天山這樣遼闊,他想,天山象天一樣遼闊。讓他們咒罵我把馬群趕得這么快,讓加登巴嫉恨地咒罵我吧。我就是要這么奔跑,在我的天山里游蕩。即使將來我能把那美麗的奧伽姑娘娶到手,在一個小湖畔搭起我自己的白色氈房,我也不會象他們那樣半死不活地過日子。噢,真的,他神往心馳地想,奧伽——怎能想象她會看著我一天天地、沒精打采地跟在羊屁股后頭蹓躂呢?象她那樣火熱的姑娘!  鐵木爾驅著馬群,對準了特克斯河的方向奔馳。他喜歡這樣縱馬,特別是當他想起脖頸雪白的奧伽的時候。父親總是罵他;但父親也一生從不放牧,只是背著一支單筒獵槍在天山里流浪。父親一生中走遍了整條天山,從伊犁到巴里坤,再沒有誰象父親那樣熟悉天山了。鐵木爾從小聽著父親的故事長大,那都是遠在瑪納斯南山、遠在神圣的古爾班·博格達的故事,所以窄小的羊圈盛不下他了。馬群正抖鬃引頸,整齊地飛馳,象一條自由的河,象一陣自由的風。我能在一個夏天里穿越幾個部落的住地,我用幾天工夫就能從準噶爾跑到伊犁河以南。鐵木爾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,他喜歡能在回到家以后給奧伽姑娘講這樣痛快的故事。他喜歡當著人們的面,和父親談論千里以外的一口水井。那些圍聽的牧人當然只好緘默無言。當然他們只能閉上嘴,因為到過那樣遙遠的地方的,只有我們父子。他很清楚加登巴就因為這個嫉恨他;他也因為這個,從來不把自視驕子的加登巴放在眼里。而奧伽呢,他甜蜜而煩躁地又想起了姑娘的白脖頸來。雖然加登巴總是趕著馬群在她家門口吹口哨,可是姑娘也根本不把那家伙放在眼里。奧伽是一團火,夏天剪羊毛的時候,她從早到晚都在快活地笑,弄得整個剪毛場心神不寧。她不喜歡用剪子,總是象男人一樣大把地撕下油膩的夏毛。她跑來的時候渾身塵土,滿額汗珠,但是笑聲卻象泉水一樣甜。她輕蔑地朝加登巴撇撇嘴,然后就朝我這里跑來。他滿足地想著,松松地提著韁繩。有一次,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,她發狂地使勁親吻他的嘴唇,吻得他的嘴唇疼痛難忍。鐵木爾仿佛又感到了嘴唇的疼痛,他把手指塞進干渴的嘴里。銳厲的口哨響起來了,馬群突然開始瘋狂地驟馳。風兒呼呼響著,大山在兩側急急后退。哦,我的情人,鐵木爾費勁地想著姑娘那鮮紅醉人的臉蛋,我的情人,我的陽光般明亮的姑娘,他心疼地悄聲呼喚著,馬群轟轟地馳向特克斯。  鐵木爾不太熟悉這邊的路。如果他愿意,可以先跨過鞏乃斯河,再從那拉提越過大坂。進入裕勒都斯大草原以后,閉著眼也可以把馬群趕進烏魯木齊背后的大山。但是臨行時父親說,毛頭小子!老老實實地順著這條路走吧!老頭子那天喝得醉醺醺的,總是用槍通條敲著他的肩膀。他已經是強忍著怒火坐在氈子上,他總覺得那根討厭的槍通條下一次就要敲在他的頭上。如果敲了我的頭,也許我會和父親扭打一頓的。老頭眼睛血紅,滿嘴亂吼著。老老實實地走那條路吧,膽小鬼全都走那條路,那拉提山口沒有雪嘛!……老頭在喝醉酒時總是侮辱兒子,他恨透了父親這個壞毛病。就算你一生里走遍了天山,他想,你也用不著侮辱人嘛。那天夜里他下定了決心,要在深山里闖一條新路給老頭子瞧瞧。我要走進峽谷,峽谷里水草都好,馬群能保住腿勁。等我把馬群送上火車運走,我會回來找你,給你講講我走過的祟山峻嶺,后來,在小河左岸那片茂密的野生林里,他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奧伽。再后來——奧伽就使勁地親吻他,弄得他嘴唇生疼。他輕輕嘆了口氣,又想起姑娘那醉人的玫瑰般的雙唇。  在家鄉的夏牧場上,等內地來買馬的那三個獸醫把兩百匹馬清點完畢,他就走到父親身邊。他說:“再見吧爸爸,這回我要從您的汗騰格里峰頂上翻過去。”老頭氣得摘下那條破單筒槍,嚷嚷著要崩了他。但是馬群已經快步起程了,清脆的蹄聲中夾著他快樂的口哨。在天山里到處都是道路,讓馬群自由自在地跑吧,別去管峽谷通向什么地方。翻過汗騰格里峰當然是為了氣氣老頭講的話,因為鐵木爾知道,父親雖然在整條天山里處處肆無忌憚,但卻把汗騰格里看成神。老頭一提起汗騰格里,濁黃的老眼里就出現一種躲躲閃閃的恐懼神情。鐵木爾微笑著搖了搖頭,又掄起粗硬的牛毛套索趕路。  他在莽莽深山里已經走了三四天了。  鐵木爾總是避開人人皆知的那些大路,邊問邊走。夜里他住在隨便哪個帳房里,請新結識的牧人把自己的馬群混進他們的群里一塊下夜。晚上他能睡得暖暖和和,早上也能喝上滾燙的奶茶。他打的是這樣的主意:在特克斯附近的峽谷里找一條通道,在山里把馬群養得又飽又壯,然后突然沖過裕勒都斯大平原。他打算這一回在那片平原上日夜兼程,不是象牧民,而是象古代大汗的騎兵奔襲一樣,一直沖到烏魯木齊市郊的鐵道上。特克斯地方水草肥美,四周環抱著綠綠群山,他的腦袋里從小就裝滿了關于那里的傳說。奔跑在這種新鮮的旅途上,一道又一道地突破著地平線的阻擋,這使他精神抖擻,滿心愉快。  這一天深夜時分,他和馬群來到了一個三岔路口。遠在伊犁河以北時,他就聽一個察哈爾人講過這一帶有一座廢棄的木屋。那兒本來曾經是一個小林場。察哈爾人告訴他說,那兒也許有畜群駐夏呢,既然小林場廢棄了,牧民們一定會去占地方,水草好嘛。此刻他牽著馬,望著在深山里埋伏著的這片隱秘牧場想,那察哈爾人猜得真準,瞧這兒草密得聽不見馬蹄聲,厚厚的象鋪著綢子。當他找到一戶牧包安頓下來時,他心里掠過一絲得意。父親決不會想到我的馬群到了這里,加登巴和阿莫爾之流更是做夢也夢不到這個地方。我要在這個秘密的角落里住上幾天,養好馬群,然后向東出山。加登巴,你不是一看見我就把馬打得象鬼一樣跑么。如果想比一場就來吧,我要叫你看著二百匹馬怎樣沖出山口,沖過裕勒都斯,一直狂奔到烏魯木齊跟前。鐵木爾在黑暗中絆了馬,當他躺在木床上,看著那家厄魯特人的主婦為他掖著皮被子時,他又想起了奧伽姑娘。他久久地想著她,耳際轟鳴著馬蹄的震響,他的心里升起著一種攫獲前的欣喜。  第二天,馬群果然象粘在草地上一樣,動也不動地吞嚼著汁液飽滿的草尖和漿果。鐵木爾百無聊賴地躺在草叢里,叼著根草棍。青草又軟又稠,太陽又熱又明亮。他美美地盤算著自己的計劃,想象著沖出通往裕勒都斯大平原的山口時的威風情景。  傍晚的草坡上閃著耀眼的陽光,羊群在陽光里浴著慢慢蠕動。厄魯特人羊倌走馬過來,和鐵木爾一塊吸了一支煙。鐵木爾瞧著分成三岔的山谷,談起了這里的路徑。  “向東嘛,當然就是你要去的裕勒都斯。”厄魯特人指著山口,“那邊呢,走進峽谷以后,一天就能看見汗騰格里。”  “汗騰格里冰峰么?”鐵木爾問道。  “對呀,汗騰格里。”牧人回答。  他沒有再說話、默默地含著濕濕的草莖。前方蔥蘢的松林遮住了視線,他覺察到自己心里正緩緩地涌起一陣潮水。汗騰格里,他想,天之王,天山之王,天山的大汗,整條山脈的傳奇主峰。那個羊倌哼著懶散的曲子,走進了那片浴滿陽光的草坡,被攪亂的光線閃晃著,象是撩逗著他。他輕輕地咬著那根草,覺得自己的牙齒奇怪地顫著。周身的血液正悄悄地變熱,鼓動著心臟愈跳愈急。汗騰格里,父親的神山,他想,父親恐懼地崇拜的神山。有一次他用父親的破槍瞄一只禿鷹,老頭突然劈手打開他的槍管。住手!不許對著汗騰格里開火!父親吼得聲音走了調,眼里充滿了血絲,他解釋說,汗騰格里遠在天邊呢,但是老頭吼得更兇了:住口,你這狗東西!不許把槍口對著神山!他難得看見老頭露出那種神情。此刻,鐵木爾仿佛又看見了老頭的身影,仿佛看見老頭正氣急敗壞地攔著路,端著槍站在那岔路口的松樹旁。也許他真會給我一槍呢,鐵木爾想,他為什么那樣怕那座山呢?為什么一個百發百中的獵手還要那樣怕神怕鬼呢?但是鐵木爾不敢嘲笑父親,畢竟有一百多頭野豬死在那條破單筒槍前面呵。  夕陽沉沒時染紅了一大片云彩,松林和草地都鍍上了一層紅色。奧伽,這多象你那鮮潤的雙唇吶,如果你坐在這里,你會怎么說呢?想到這里,鐵木爾的心突然收緊了。他知道那個火焰般的姑娘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什么話。她從井臺上走下來時,沉重的大水桶把她墜成了一根彎彎的弓。她的靴子褪了色,被井水濺得半濕。可是她總是高高地挺著她的白脖頸,朝著原野上的騎手又笑又嚷。鐵木爾使勁吐掉了那根草棍。心里一片煩亂。真不知道為什么奧伽姑娘就愛上了我,那種愛使人再也沒有片刻安寧。于是,鐵木爾回憶著那片小河左岸的野生林,在那片樹林里,我說:奧伽,我真想——真想把汗騰格里的雪蓮花摘下來送你!……鐵木爾深深地嘆了一口氣,站起身來。他從山坡上牽回自己的黑走馬。慢慢朝溪水踱去。  溪水也被落霞涂上了一層紅光,黑走馬埋頭長飲。他朝岔口西面望了一眼,只見參差的松林在暮靄中一片迷蒙。那后面就是傳說中的冰峰啦,他想。不知為什么他感到對姑娘講的情話有些太重。或者,走吧,明天就把馬群趕上岔口西面那條路。他覺得自己正在聚起一股狠勁。有什么能難住我呢?我會打著唿哨,沖上那座冰峰。在天山里我怕過什么呢?去吧,去摘下那兒的雪蓮花,把它扔到奧伽的懷里。把指頭插進嘴里吧,吹一聲又尖又響的口哨。他想著,心里燃起了一片野性的火,他的嘴角兇悍地扭歪了。  可是他清楚地看見父親的影子。有誰一生中用自制的子彈和短刀殺死過一百多頭野豬呢?有誰敢在冬季獨自走過通往南疆的冰大坂呢?天山里,沒有比父親更勇敢的獵手了,然而這個父親卻把汗騰格里看成神。他忘不了老頭子在講那件事時眼睛里的恐懼。那一回,我等呵等的就是不開槍,父親邊講邊卷著一根莫合煙。那畜生靠著汗騰格里站著,它想騙我,那畜生!老頭的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。我瞧見——我瞧見那畜生正對著我笑,它對著我笑呢!那畜生!莫合煙折碎了,但父親還捏著它。那畜生閉著嘴笑,咬著兩根彎牙。你想,難道我會上當么?我就是不開槍。等呵等的,手指頭已經凍硬啦。后來,那畜生也嫌冷啦,蹓躂著在雪里跺它的蹄子。我看見那畜生慢慢地離開了那兒,它的背不再靠著汗騰格里啦,它張開那個臭哄哄的大嘴打哈欠啦——老頭講到那里時,猛地跳了起來,把莫合煙一摔。我一槍就把子彈打進了那張大嘴,那畜生的半個頭都掀翻啦。鐵木爾當時驚訝地望著父親。老頭興奮得眼角掛著淚花,雙臂古怪地又揮又舞。那畜生輸啦,半個頭給打飛啦:你想,難道我會受它的騙嗎?我決不會朝著神山開火的!……后來,有一次父親神秘地把鐵木爾喚到一邊說,汗騰格里,那是神吶。告訴你,就是靠了它,我殺野豬才象殺羊羔子一樣利索。你知道我已經殺了多少了嗎?  鐵木爾飲完馬,獨自走回那間松木砌成的小屋。晚上他借了厄魯特人一條皮被,在松林里給馬群下夜。  月亮升起來以后,岔口附近銀光鋪地,夜色清涼。他枕著馬鞍躺在一株松樹下面,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神秘的峽谷。這樣的峽谷他已經穿行了不知多少,從來都是信馬馳過,不假思索。他喜愛自己歪歪地騎坐著,風一般穿山而過的姿態。這種驕傲的姿態不知惹惱了多少騎手,所以那些馬倌和牧人都幫著加登巴那家伙,不單不對他以禮相待,而且還時常冷言冷語。放羊群的人就更不用說了,他已經忘了是怎樣得罪了他們。其實他從來不會有意傷人,他只是慣了。從小他習慣了隨著父親游蕩,后來又一次次地這樣長途奔馳。這樣的生活使他變得總是隨心任意,不愿意多費心思。美麗的奧伽更驕縱了他,使他一下子變得自信而好勝,使他再也不把虎背熊腰的加登巴看在眼里,和奧伽在一起的時候,他總是清晰地感到一股新鮮的活力正淌進自己心里。那么瘋狂的親吻,他禁不住地想著,簡直是一團可伯的火焰。要是換了放羊的阿莫爾,也許會被吻得哭起來。奧伽,你真是個奇異的姑娘啊,他想,你把人點燃了,那火燒在心里,也許會把一顆心燒成灰燼。所以我沖口而出地說,我要為你去摘那兒的雪蓮花。我怎么能不那樣說呢,你使我覺得自己強健無比。  鐵木爾冷冷地望著月夜中的山谷,覺得自己的心開始平靜下來。去吧,去吧,他暗暗地說,哪怕觸犯了父親心中的神。馬群已經抵達山口,箭已經搭在繃緊的弦上了。他感到四周的山都屏住了呼吸,傳說中的汗騰格里冰峰正在寂靜中誘惑著他。無論如何,他已經無法擺脫這強大的誘惑了。  黎明時,鐵木爾的馬群進入了峽谷。馬群似乎知道自己正在背道而馳,通曉人性地不嘶一聲。天山陰坡的松林也靜默著,沒有搖響那水浪樣的松濤聲。  馬群在峽谷間蜿蜒著,道路變得陡峭起來。  走到中午,馬群來到了雪線。  他望望前方,樹林斑駁地刺破積雪,峽谷白茫茫地還在延伸。雪太厚啦,他捉摸著,雖然到了雪線以上,也不該有這么厚呀。他沉吟了一會兒,然后催著黑走馬擠到前面,轉身收韁攔住了馬群。  馬群開始沿著雪線散開了,貪婪地嚼著原生的青草和灌木中的漿果。又深又密的草叢一直埋到馬腹那兒。他扯過馬頭,高聳的大山已經靜靜四合。前方的窄谷里,隔年的積雪層層分明。到底是離汗騰格里近了,他想,低矮的小山上也積著這么厚的雪。他又環顧了一下圍合著的這道淺山,忽然歪著頭笑了。他把帽子扣在腦袋上,再把帽沿朝后一轉。他下了馬,用力勒緊了馬肚帶,順手拍了拍黑走馬光滑的脖頸。當他開始催馬上山時,先使勁地打了個尖銳嚇人的唿哨。  出發那天,他剛把馬群趕出來,奧伽就追上了他。她沒有騎馬,徑直從一道山坡跑下來,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。姑娘跑得氣喘吁吁,頭巾掉到了肩上。她沒有穿靴子,濕漉漉的赤腳在青草地里染上了一層綠斑。鐵木爾從馬鞍上彎下腰去,捏住姑娘的手。她的小手又硬又粗。整個夏天他都看見她在搓鬃繩,架起三角架用牛糞熏羊皮。后來姑娘把手抽出來,遞給他一包炸面餅。當他和馬群馳遠以后、他遠遠看見了姑娘的身影,他看見那影子在快活地跳著跑著,奔向剪羊毛的棚圈。一角鮮艷的花頭巾在綠色的原野上一閃一閃地飄。  山坡斜斜地陡立了起來,積雪忽然變得硬了。鐵木爾打著馬踏上堅硬的雪層,他想著奧伽那粗糙的小手,不覺間心情變得沉重了。  黑走馬奮力地踏破雪層,向上登著。平滑光亮的雪殼被馬蹄一塊塊地弄碎了。鐵木爾望著斷裂的雪塊,心里有些驚奇。沒想到這道低矮的小山脊上面有這么硬的積雪,他體會著馬腿的勁頭想,這樣定黑馬會出一身大汗。峽谷在這兒變成了一個山坳,一道白色的屏障,低低地蹲踞著,遮住了背后的世界。黑走馬是一匹胸肌發達的好馬,勇敢地甩著鬃毛,踏開一條扭曲的路。鐵木爾咬緊牙關,聳起的身體向前微傾,兩腳牢牢地踏緊鐵鐙。這雪已經埋到馬肚子啦,他想,黑走馬很快會乏掉的。他盯著黑走馬脖頸上流淌的汗水,盯著一塊塊裂開的雪層,握緊了韁繩。但是父親,你已經不能再揮著槍通條嚇唬我啦,我已經走上了通往汗騰格里的道路。那朵雪蓮花用不著送給奧伽,我倒是打算把它送給你,我的父親。黑走馬前進得更慢了,他的腳鐙不住地磕碰著拔出雪層的馬腿。這峽谷的端頭是個避風的緩坡,經年越過坡頂的脊線被風卷來的雪沉積在這里,結成了白茫茫的一層殼。黑走馬每一蹄踏下去,都通地踩破一個深洞,然后再用前胸和膝骨把雪撞碎。他看見馬身上已是汗水淋淋,背后留著一道深深的雪溝。他解開了領口上的布鈕。奧伽。我會把那朵花為你采來,這不是一句玩笑。你使我在那個兇蠻的加登巴面前感到驕傲,我也應當讓你在草原上的姑娘們中間感到驕傲。  黑走馬突然直立起來,兩只前蹄搭在凍實的雪上,鐵木爾就勢猛地一提韁繩,但那雪面并不能經受住一人一騎的重壓,撲地一聲,鐵木爾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坐騎齊胸陷進了深雪,只留下一頸烏亮的長鬃露在外面。烈性的黑走馬憤怒地暴跳起來,而鐵木爾已經躍身翻下馬背。他的靴子只在雪面上停了一瞬,隨即也噗通陷了進去。他的臉漲得通紅,嘴角狠狠地歪向一邊。他拉著黑走馬跳出了雪坑,又把馬拉到雪淺的地方扔下,然后就轉身朝著山頂的那道脊線爬去。  這個山坳里雪深及腰。  鐵木爾兩只袖管里灌滿了雪。山頂并不高,恬靜地橫在上面不遠的地方,但他沒有辦法加快步子,只能用大腿推著,用手扒著雪,艱難地開出路來。將融又凍的雪顆粒粗硬,刀割般劃著他的皮膚。鐵木爾心中怒火沖騰。這么低矮的山,這么丑陋的山也配攔著我嗎,他呸地唾了一口。但是他只能掙扎著蠕動。當雪層硬得能承受住他的身子時,他手腳并舉,猛爬幾步;但是只爬了幾步,雪層又轟然坍塌了,他帶著一絲難看的笑容,又陷進飛揚的雪霧。兩只赤裸的手漸漸變成了青黑色,他無動于衷地瞟著自己凍壞的手,不出聲地咧嘴笑著,繼續向前爬行。銳利的雪塊邊緣在小臂上割開了一個口子,他看見一條鮮紅的血凝在那上面。他的腦子里已經萬念俱空,只覺得那白色的山脊線在前面閃爍。他覺得登上那條脊線并不困難,只要他這么耐心地捱過這煩人的時間。太陽已經西斜,但他覺得自己能在這個太陽下面登上去,他覺得這么干它一次挺值得,因為勝利的榮耀已經近在眼前。鐵木爾覺得自己此刻經驗十足,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挑選方向,適當地使用力氣。他擠破雪層,用腳在雪里先踩實一個立腳點,然后伸直身體升上一步。太陽在這時完全露出了云層,又黃又柔的光線撤滿了山谷,在眼前沿著山脊勾畫出一條眩目的銀亮曲線。  鐵木爾僵硬的臉抽搐了一下,他的雙腳突然踏到了堅石般的地面。雪層中斷了,上面是一道鏡子般的冰坡。這冰坡只有一人多高,他就要翻過這道可惡的丑陋山坡了。鐵木爾伸手死死扳住了波浪般彎曲的冰凌,竭力把麻木的左腿踏穩,然后把提起的右腿向上邁去。  他象一頭死牛般重重地摔了下來。屁股砸在雪面上,深深地嵌了進去。他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,笑得眼睛里涌出了淚。笑夠以后他又攀住了冰凌。這一次他忍住了一切,鐵勾般的手指慢慢地把身體拉上了冰壁。他踩穩了兩只腳后,貼緊了冰面又攀了一步,使山脊線靠得更近些。當他終于騰出一條手臂摟住了山頂的一塊黑巖石的時候,他抬起頭來。于是他的眼睛恐怖地睜圓了。  眼前一望無際地起伏著一個山峰的海洋。從這條可憐巴巴的小矮山梁向前望去,雪白的山尖緊緊毗連著,浪頭一樣地向彼岸滾去。他看不見這些雪峰的底部,只見腳下的黑石頭正危險地向前通向一派迷的海。擋在眼前的這片雪山之海傲慢又凜冽,鐵木爾看著夕陽灑在那上面的金暉,覺得金色的暖暖的陽光正在那兒變成冰冷的銀色。那銀閃閃的一片迷茫把一切熱力都吞掉了,淹沒了,凍透了。這雪山的海綿延著,在遠處的彼岸化成一片寒冷的白霧。而在那白色的霧里,鐵木爾下意識地摟緊了石頭——那白霧中正升起著一個晶瑩渾圓的藍色冰頂。鐵木爾在看見這座冰峰的剎那間就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凍透。強烈的銀光在那峰尖上奪目地閃跳著,灼著鐵木爾的眼睛,它明晃晃地閃爍著,穩穩地升起著,兩翼曳出堅冰的絕壁。鐵木爾絕望地摟著石頭,蜷起了身子,望著那俯瞰一切的巨大冰山繼續在彼岸升起。汗騰格里,天上的王,他心里艱難地喃喃著,覺得自己的心在迅速地凍硬著。不可能,他麻木地想,根本不可能。他覺得那聳入天空的雄大冰峰正朝他逼近過來;把他凍成一個渺小的雪粒。他心里只覺得吃驚和恐怖,只覺得冷得要命。在這逼近的寒冷中,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里面有什么東西被凍得折斷了。  太陽露出來了,云層在向下沉淀。萬道強烈的光束射在那矗立的冰峰上,終于使那閃耀著上升的冰峰靜止不動了。鐵木爾掙扎著,拖起疲憊的身體,站了起來。他開始扣緊衣領,重新束好腰帶。他發覺自己的手指在激動地顫抖著,心里一片慌亂。不可能,他想著,突然覺得自己的一切都那么凄慘。這件事絕對不能對父親提起,他想,下山吧,找到自己的馬群,這件事我要一輩子都瞞著父親。這時夕陽掛在了山巒的西方盡頭,天空完全晴透了。隔著這片被陽光照得線條鮮明的雪嶺的浪頭,他看見暴露在陽光中的汗騰格里冰峰屹立在天地之間,晶瑩渾圓的極頂和微微發藍的前裾美麗又殘酷。一直到死,我也不把這件事告訴父親。鐵木爾不愿再去望那冰山一眼,他覺得往昔的自己已經在這里被埋葬了,連同著那些刺耳的口哨和散漫的姿(www.lz13.cn)態。現在只有快些下山,趁著太陽還沒有落。他仿佛看見憨厚的阿莫爾從羊群里爬出來,朝著他不好意思地笑。馬倌加登巴打馬掠過他的身邊,泥水濺了他一頭一身。他慢慢地背著汗騰格里轉過臉,融化了的冰涼雪水正順著他的胸脯下流。我也不會把這事告訴你們的,他在心里悄悄地對那兩個牧人說,我要把這件事永遠藏在心底,這是我自己的一個永遠的秘密。他挪動著沉重的雙腿邁了一步,覺得背后那冰峰正用刺骨的寒氣催逼著自己。他覺得眼里滿是閃閃的晶瑩和談藍的光點。他咬緊了牙關,在暮色中看準了冰坡上的棱坎。他探出一條腿,踩住了一個牢靠的地方。這時他想起了奧伽姑娘快活的笑聲和粗糙的小手,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,使勁地閉上了眼睛。  下面已是暮色朦朧。在黯淡的雪坡上,黑走馬正獨自靜靜地仁立著。鐵木爾隱約看見那馬兒正朝自己高昂著頭。哦,我的黑走馬,他心里猛地漾起一陣感動的潮水。再往下可以看見雪線以下的松林,夕陽在那兒燦爛地照射著,彎曲的峽谷里披滿了金霞。明天會是個好天氣,他默默地想,明天一早就出發吧,把馬群趕向裕勒都斯平原。  他扳住波狀的冰棱,一步一步地滑了下來,在雪地上站穩了腳,雙手扶著那面鏡子般的冰壁。他感覺到那冰在灼熱的手指下融化了一點,指縫里滲著一絲細水,他喘息了一會兒,然后就踏著深深的積雪,朝自己的黑走馬走去。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:大坂 張承志:美麗瞬間分頁:123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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